第9章
  三楼雅间,顾北辰执筷的手微微一顿,目光落在楼下那瞬间成为焦点的青色身影上。
  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像是早料到这一幕,又带着些许玩味。
  他并未作声,只将身子往椅背靠了靠,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,好整以暇地继续观看。
  苏清宴脸上瞬间有点发热。
  他心中百转千回后,并未急着争辩,也没露出慌相,反倒是先对着那怒气冲冲的伙计和闻声赶来的掌柜,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,挠了挠头,那模样活像个算错了账的实在人。
  顾北辰瞧着楼下那人略显憨厚的动作,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笑意。
  他见过这人在御前的谨慎,见过他暗示时的机敏,倒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…近乎纯良的无措状。
  是装的,还是本性?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。
  苏清宴站起身,朝掌柜拱了拱手,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歉意,却又很坦然:“掌柜的,对不住,实在对不住!是在下糊涂,光顾着品尝您这儿的佳肴,把盘缠花超了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。绝没有赖账的意思,您千万别动气。”
  “倒是沉得住气。”顾北辰轻呷了一口已微凉的茶,低声自语。
  寻常侍卫遇上这等窘境,要么面红耳赤,要么强撑声势,楼下这位倒好,认错认得又快又诚恳,反倒让人不好立刻发作。
  接着,苏清宴目光在酒楼里转了一圈,像是随口找话化解尴尬,又像是真心提议:“哎呀,掌柜的,您这店收拾得真雅致,瞧这桌椅、这摆设,就是……就是墙上好像空了点?要是挂上幅应景的字画,那气氛就更足了。”
  顾北辰眉梢微挑。
  醉仙楼他并非第一次来,确如苏清宴所言,装饰雅致却少了几分文墨气息。
  他观察倒算细致,且懂得投其所好。
  苏清宴看向掌柜,眼神诚恳,带着点商量和试试看的意味:“这么着,掌柜的,您看行不行?我别的本事没有,字画上还勉强能看。我现场给您画一幅,就挂在这墙上。要是您觉得还能入眼,就算我给您这宝号添点儿彩,也抵了我这顿饭钱,就当是赔罪。要是您觉得画得不成,我立马想办法凑钱,绝无二话!”
  “哦?”顾北辰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。
  以字画抵债,并非稀罕事,但由一个侍卫提出,就显得格外突兀。是急中生智的信口开河,还是真有所恃?
  他放下茶盏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更专注地投向楼下。
  风离在一旁低声道:“主子,他一个武人……”顾北辰抬手,止住了他的话头。
  掌柜的本来满肚子火,可见他态度这么好,话也说得在理,尤其还夸了他的店,这气就消了一些。
  再看他气度不像寻常人,心里也掂量起来。
  苏清宴察言观色,又适时地、仿佛无意般地添了一句,声音不大,却能让旁边几桌客人隐约听到:“这要是画好了,挂在这儿,来往的客人看了,也能说道说道,岂不是一桩雅事?”
  “呵。”顾北辰极轻地笑了一声。
  连口碑和雅事都搬出来了,这番说辞,可不像个只会舞刀弄棒的粗人。
  此人……越发有趣了。
  掌柜的脸色缓和了不少,又瞥见三楼似乎有人示意,终于松了口:“成吧!那就画!可要是画得不好,别怪我不讲情面!”
  见对方松口,苏清宴心里踏实了。
  他不再多言,走到备好的案前,挽起袖子,深吸一口气,整个人沉静下来。
  提笔,蘸墨,落笔,一气呵成。笔墨挥洒间,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。
  顾北辰的目光随着那支笔的起落而移动。
  起初只是带着审视,但随着山峦轮廓显现,云雾渐生,他眼底的漫不经心渐渐被专注所取代。
  那笔力、布局、意境……绝非寻常附庸风雅之辈所能为。
  等他放下笔,四周先是静了一下,随即响起了真心实意的叫好声。
  “公子这画确实好,字也确实漂亮。”
  掌柜的这下彻底没了脾气,脸上甚至堆起了笑:“先生大才!先生大才!是小老儿眼拙!这顿饭算得什么……”
  苏清宴却只是摆摆手,笑了笑,带着点做完一件事的轻松:“掌柜的满意就好。两清了,告辞。”
  他不再多留,对四周微微颔首,便在一片赞叹声中,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酒楼。
  顾北辰目送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,良久,才收回目光。
  他看了一眼楼下那幅引起轰动的画,又瞥向桌上那份价格不菲的菜单,眸色渐深。
  “风离。”
  “属下在。”
  “去,把那幅画,连同他方才用过的笔墨,完好无损地带回来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作者有话说:
  第8章 想活这么难
  日头升了又升,直至高高悬于空中,毒得晃眼。
  御花园内,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,空气中热气蒸腾,似乎都被晒得扭曲。
  古柏下,黄罗伞撑开一片阴凉。
  顾北辰悠然坐于其下。身下是沁凉的冰丝垫,手边一碗冰镇酸梅汤还冒着丝丝凉气,与跪在滚烫石板地上的几个人形成了冰火两重天。
  他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茶中浮沫,眼皮懒洋洋落在下跪的几人身上。
  云隐恭谨杵在旁边,像尊石雕一动不动。
  他的脚边是被五花大绑的两名太监。
  苏清宴则站得稍远,毒日头直直照在他笔挺的背脊上,额角鼻尖已沁出细密的汗珠,但他只是抿着干燥的唇。
  心中无声呐喊,顾北辰这下马威着实骇人。
  “陛下,”云隐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,掷地有声,“西苑废井一案已查明。”
  他顿了顿看了眼众人:“经仵作验定,死者系后脑遭钝器重击致死,死亡时间约在七日前寅末卯初。关键证据在于,臣等在井边隐蔽处发现一小块深蓝布料,经比对,与涉事太监李四宫服肘部的新裂痕完全吻合。出入记录显示,案发时段仅有李四与太监王德进入过西苑,时间吻合。此外,在王德的靴底检出已干涸的人血残留。人证、物证俱在。”
  云隐话音方落,做贼心虚的李四和王德暗暗对视了一眼。
  李四登时像抓住救命稻草,猛地指向苏清宴,声音尖得变了调:“陛下!冤、冤枉啊!是……是他!是苏侍卫!”
  “那晚奴才们是去了西苑,可……可我们是瞧见苏侍卫鬼鬼祟祟从废井那边溜过来!他撞见我们,就威胁说不准说出去,不然要我们好看!还……还塞了银子堵我们的嘴!”
  “至于衣服破了……陛下明鉴!您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,奴才也不敢撒谎啊!这、这一定是苏侍卫!他定是那晚暗中使绊,用内力或是暗器划破了奴才的衣服,奴才当时浑噩,还只当是被树枝勾破的!王德……王德他可以作证!”
  他说着,慌里慌张地从怀里摸出两块小碎银。
  王德也反应过来,磕头如捣蒜,连声道:“对对!李四没说谎!奴才可以作证。奴才靴子上的血也是路过踩到的。苏侍卫还说以后在宫里会关照我们,这就是封口费啊陛下!奴才们人微言轻,哪敢得罪御前的人……”
  这反咬一口,时机和物证倒是配得挺准。苏清宴心下冷笑,这栽赃手段,拙劣得简直侮辱智商。
  他上前一步,单膝跪地,先对顾北辰行了一礼,声音平静且清晰:“陛下,能否容卑职先问他们几句?”
  顾北辰挑了挑眉,似乎觉得有趣,用碗盖轻轻磕了磕碗沿,发出“吱吱”响声,算是准了。
  苏清宴转向那两个太监,故作惊讶道:“你们说看见我从废井方向来,具体什么时辰?天色如何?我当时穿着什么颜色的侍卫服?手里可拿着佩刀?神色是慌还是稳?你们接银子时,我是用哪只手给的?当时还说了什么别的话?比如,我总得有个杀人的由头吧?”
  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般砸下来,不急不缓,却针针见血。
  也不等二人开口,苏清宴又续道:“陛下,请允许将他们分开审问。”
  李四和王德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追问,眼神躲闪,支支吾吾,连苏清宴当时是“沉着脸”还是“冷笑”着威胁都说不一致,银子是“硬塞”还是“扔过来”也前言不搭后语。
  苏清宴不再理会那两个漏洞百出的蠢人,转身,向顾北辰单膝跪下,声音清朗而从容:“陛下明鉴,容臣细述——”
  “其一,若真是臣行凶并被人撞破,首当灭口,或施以重金彻底收买,岂会留下活口,还主动给予极易追查的寻常银两,徒留把柄?此举不合常理,更似有人刻意构陷。其二,云大人所获布片、血渍等物证,皆直指李、王二人,与臣并无干系。其三,此二人供词前后矛盾,连诬陷之辞都难以对应。”
  苏清宴抬起头,日光落在他那张久经日晒、微微泛红的脸上,长睫下的目光却异常清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