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  一枪打掉玻璃瓶上的小物件而不打碎玻璃瓶,这需要狠下一番功夫。她没有时间去看双层大蛋糕,也没有一个班级的同学可以请来家里玩。
  “喂,你怎么不说话?你是哑巴吗?”殷姜最最最讨厌这个妹妹,时时刻刻都要与她作对。饭桌上的大人们也都哑了,可殷姜偏偏只盯着殷莲一个人。
  殷莲咽下嘴里的煎蛋,烧焦的边沿划过她的食道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  殷姜得意地从鼻子里‘哼’,下巴抬得高高的,斜起眼睛瞥殷莲。她说你不知道就对了,那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才会有的,是公主才有的。
  殷莲把她的清水面条吃完,说:“我是殷莲,不是公主。”
  她站起来,看殷姜的怒火只是看,看天看地,看凌荇发火时一样普普通通的看。殷莲又说:“你也不是公主,你是殷姜。”
  在殷姜大哭大闹的脾气中,殷莲回到她的小屋。
  回忆到这里停止。殷莲的目光从日历上移开。房间门口站了两个人,一个是海纳医院的护士,她说后天是殷莲的生日,问殷莲想要吃蛋糕还是面条——这是海纳医院每年对患者的福利,前几年殷莲也有——殷莲说面条。
  等到这位护士离开,齐肩黑发,圆脸的俞可蓓医生走进殷莲的病房。
  俞可蓓是殷莲的主治医生。这几年一直都是殷莲去她的诊室找她进行心理治疗。自从凌荇来了之后,警方为了加强防范,请俞可蓓医生进入殷莲的病房为她进行每周的心理治疗。
  俞可蓓和殷莲曾经就这个问题聊过。她询问殷莲对更换心理治疗的场所有没有什么想法,这件事在她心里有什么影响。殷莲的回答和过去两年多每一次她们治疗时相同‘没有想法’。
  “殷莲。”俞可蓓关上病房门,轻轻叫她。
  殷莲点点头,坐到沙发上,等待俞可蓓坐到自己身侧另一张单人小沙发上。那是俞可蓓的老座位。
  俞可蓓坐下,问:“你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
  殷莲答:“老样子。”
  “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。”殷莲一向是话非常非常少的人,如果俞可蓓不开启任何话题,接下来的五十分钟她们将会在沉默中度过,“关于生日,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  往年殷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:‘没有’,‘不想说’,‘不知道’。
  今年殷莲经历许多不一样的事情。她逃跑又回来,见到女朋友又受枪伤。俞可蓓还听她说了她和葛妙的事情。俞可蓓想,或许殷莲会有不同的答案。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否定仿佛是下意识地回答,殷莲很快收住嘴巴改口:“刚才想到小时候过生日的事情了。”
  俞可蓓把欣喜藏在心底,脸上不展现半分。她平静地问:“是你小时候的生日吗?”
  “不是,是殷姜。”
  身为殷莲的主治医师,俞可蓓非常清楚殷莲的家庭成员,“是你姐姐呀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殷莲说,“姐姐说她过九岁生日时要吃双层蛋糕,还要请全班同学来家里玩。”
  俞可蓓没有接话。
  殷莲继续说:“可是她没有吃到双层蛋糕,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。”
  殷莲平淡的话语中,俞可蓓没有听出同情或是伤感,也没有听到幸灾乐祸又或者落井下石的贬低。
  俞可蓓安静的等待殷莲的下文,仍然没有接话。
  而她没有给出回应的理由很简单:她知道殷姜没有吃到双层蛋糕,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,因为八岁的殷姜死在一场深夜的大火里,她没有九岁的生日。
  俞可蓓查过当年大火的新闻报道。报纸上说火源是殷姜房间的香薰蜡烛。
  那场火很大,大的把殷莲的家完全烧为灰烬。作为父亲的殷远峥几次想要冲进火场去救大女儿,可是都没能成功。最后她们一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殷姜死在火里,无能为力。
  “我是不是应该难过?俞医生,我是不是应该流眼泪?”殷莲冷冰冰地盯着俞可蓓,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,干巴巴的,什么都没有。
  俞可蓓说,如果你想哭的话,可以哭。
  殷莲的手垂下来,“我不想哭。我还是不能理解……什么时候应该难过,什么时候应该开心。”
  她说话的时候,头也跟着垂下来,像是犯了错的小朋友。这么一看,就有些难过的样子了。俞可蓓适时的告诉她:“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很难过。”
  殷莲的头抬起来,眼神清澈胜过稚童:“那我应该怎么样让眼泪掉下来呢?”
  第33章 野火(2)
  在人类的眼球外上方有泪腺,分泌出来的液体就是泪。泪的主要成分是血液中的水份。水从泪腺中排出后,进入位于结膜内的泪囊。然后再排入泪管。人流泪的原因有很多种:疼痛、伤心、委屈或激动,眼睛里进了沙子也会流眼泪,有的人有见风流眼泪的症状。
  殷莲的眼睛没有进沙子,也没有见风流泪的症状。她学不会落泪,如同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笑。
  俞可蓓和她工作两年多的时间里,不是‘几乎’,而是从来没有见过殷莲笑。
  多数人想到开心的事情会大笑,维持礼貌的时候会微笑,回忆难过事情时会苦笑……但是殷莲从来没有。她的脸上也很少出现表情。
  ‘情感淡漠’是很多精神疾病诊断的标准之一,俞可蓓也曾因殷莲的面无表情而怀疑过她患有精神分裂。可是殷莲并没有出现过幻听、幻觉等症状。
  在这两年多的交往中,俞可蓓逐渐意识到殷莲是一块难啃的骨头。她不说话,但是问什么答什么,多数情况不会撒谎,不知道怎么回答宁愿沉默也不会瞎说。俞可蓓曾询问过她有关她家庭的情况,殷莲回答的很少,简单几个字带过。
  “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流眼泪的。”
  殷莲说,可是难过的时候大家都会哭。“只有我不会。”
  她的心空空的。以前和凌荇在一起,凌荇告诉过她,开心的时候心脏会被快乐填的满满的,那时候就要笑,要大笑。怎么笑呢?殷莲看着凌荇的样子,学着她张大嘴巴,说‘哈,哈,哈’。
  殷莲的嘴角不知道怎么上扬,用苹果肌去抬嘴巴,整张脸好像整容失败以后无法自如活动,尴尬而僵硬。
  后来凌荇又教她哭。什么时候要哭呢?没吃到好吃的东西要哭,恶作剧没成功也要哭,不高兴了就要哭。凌荇说想哭的时候就要哭。可是殷莲根本没有想要哭的时候。和学习大笑相同,殷莲用苹果肌去挤自己的眼睛,想要挤出一点儿眼泪来。
  哭比笑难多了,殷莲最后选择打哈欠让自己的眼睛里至少掉落一些东西。
  俞可蓓清清嗓子。其实如果面对的是其他病人,俞可蓓会问她们:你很想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吗?
  但是她知道面对殷莲,这个问题或许有点绕。俞可蓓想了想,尽量简单的问:“你很想要哭吗?”
  茫然自殷莲脸上流露。她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  俞可蓓又问:“姐姐死的时候你哭了吗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家里着火的时候,你还记得你在想什么吗?”
  红色的火光在殷莲的眼睛里遥不可及。她仰着头,脖颈弯成怪异的弧度,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家。火光汹汹,气势高涨,烧毁一切,消灭一切,让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它还对它无能为力。
  殷莲的鼻腔里都是烧焦的臭味,房屋被火烧塌,焦黑的分辨不清是什么的物体从高空坠落,砸到殷莲面前。火星溅到殷莲的身上,烧破她的衣服。
  “殷姜!殷姜——”殷莲分辨不清那是妈妈还是爸爸的呼唤。哭着叫着,好多好多声‘殷姜’混乱的叠在一起,落进殷莲的耳朵里统统变成嗡嗡声。殷莲的手被火星灼烧,她没有觉出痛,只认为温暖。
  火光漫天,殷莲赤脚站在居民楼外,被火焰烤的浑身暖融融的。
  “我什么都没有想,只记得很暖。”
  俞可蓓:“那你爸爸妈妈呢?”
  “有一个人在救殷姜,我不记得是谁。”
  “那你看到那个人在救殷姜的时候,你会不会也想去帮帮忙呢?”
  殷莲眼里的火光消散。她望着俞可蓓,光线不足的房间让俞可蓓没有办法看清楚殷莲的表情。她听着她说:“不会。没有人让我去帮忙。而且起火之前殷姜就已经死了。是她的尸体很重要吗?”
  这和新闻报道上的不同。俞可蓓重复:“起火之前殷姜就已经死了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
  殷莲微微前倾上身,脸与窗外还没有消散的雾重叠。她看着俞可蓓的眼睛,答得认真:“对不起俞医生。爸爸说过不能告诉任何人,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  俞可蓓挺直脊背,“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,我也需要告诉卜警官。因为听上去这件事有一点像是非正常死亡,这没有关系吗?”